自19世纪以来,人类的日常生活开始成为世界各地的博物馆频繁展出的主题,从最早的私人物件、生产工具到工艺品,特别是对各类边远地区的生活和生产场景的复原——这些一直服务于城市居民,并成为他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然而这一切,并不能让城市居民与这些展品的创造者感同身受。
进入21世纪,随着国家政策对乡村的倾斜,一些乡村博物馆开始兴起。可惜的是,从一开始,乡村博物馆就一味模仿城市博物馆,就像乡村模仿城市,从而失去了自身的文脉和风貌,并不自觉地把自己与真实自然的乡村场域隔绝开来。
什么是乡村博物馆,或乡村展馆?20世纪70年代,诞生于法国的“生态博物馆”概念也许能给我们带来某些启发。在最早的关于“生态博物馆”的描述中,“人”“生活居所”“环境”和“地域”成为关键词,并增加了居民的参与,以表现自然环境与人类之间的密切关系。在这里,传统意义上的博物馆的雄伟建筑、纪念碑式的空间不存在了。“博物馆”成为一定范围内的“环境”和“地域”本身,而其中的文化阐释者被规定为当地的居民。
也就是说,乡村展馆展示的物件或生活并没有离开产生它们的场域,也没有离开使用它们或生活于斯的村民。那么,我们是否应该反思:乡村展馆该如何加注合适的内容、得体的形式,使其呈现方式既非完全的考古,亦非单一的考现,而是在两者之间取得恰到好处的平衡,以及,我们为什么建议要把“展览”的外延拓展到一定范围内的乡村场域——从一个自然村,到行政村,甚至到镇。
“红地起乌衣——红粬[1]主题展”或许可以成为一个开始。它不仅仅是对单个狭小地域的非遗的展示,还包括整个团队对这个村落初步的建筑改造、民俗记录、文书档案、童谣搜集等。我们更建议观者走出展馆,把审视或欣赏的目光放到整个村庄,用行走,而不是用地图,来了解它的道路、古迹、民居、工坊、水系和田地,以及人们的劳作和生活。此外,还有村庄之外联结村与镇的公路、新的居民点和村镇社区。
当我们认识到,所有这一切的荒疏和繁荣都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一个流动的、不乏生机的场所,它的各部分之间相互交错、紧密关联,我们才能更好地认识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在接下来的时日里,我们期望与他们一道,共同挖掘和创造本土的公共记忆,共同发现并建立深藏在乡村深处的新的价值体系。
—— 摘自2019年7月在徐岙底举办的“红地起乌衣——红粬主题展”前言《走出展馆》(有删改)
回顾自己这些年的乡村实践,以在地文化发掘为主要内容的展陈被我视为传播村落文化的重要形式。我的展览偏重于传统博物志与乡村考现学[2]的结合,通过对原始内容的整理和重构,融合创造出富于活力的视觉传达。具体而言,就是将乡村的传统工艺、民俗、动植物、历史掌故、族谱村志及艺术家的创作等纷繁复杂的内容,进行切分、排序、重组和设计星空体育最新登录地址,再通过图片、文本、影像、音乐、绘本、装置、模型、现成品等多媒介手段展示给观众,使展览呈现出一种跨学科的、综合立体的视觉形态。
这是“红地起乌衣——红粬主题展”展览唯一一件户外作品。作品选了33个米字旁的汉字(含自造字一个),取义“三三得九”——谐音“酒”,选字顺序扣合制曲过程。图为该作品其中的两个汉字。
“红地起乌衣——红粬主题展”展览现场,图为清乾隆时期至时期徐岙底村的各类文书的展柜,徐岙底村红粬展馆,2019
我一直坚持乡村-城市同步的展览策略,在乡村和城市之间构建文化和资源双向输出的桥梁。从安徽碧山开始,经历了贵州堂安、地扪和茅贡,再到云南的景迈山,我逐渐摸索出一套在乡村和城市进行展陈的方法:在乡村,展览是一种特殊的“乡土教材”,服务于本地村民;在城市,展览是输出乡村价值的媒介,并以此为契机,为往乡村导入城市资源提供种种可能。城市展览的目的不仅在于向城市居民单方面展示乡村文化,输出乡村价值,更希望通过展览这一窗口有效吸纳城市跨界人才加入到乡建的队伍中,为建设乡村注入动力。
从2018年开始进行文化梳理、2019年7月和10月分别在项目所在乡村和深圳进行过两次展览的徐岙底项目,很好地说明了我的展览在视觉传达上的特点,以及我在乡村与城市两种环境中不同的展览策略。
泰顺素有“筱村曲、翁山竹”的民谚,乌衣红曲在筱村地区的制作传承以徐岙底最为有名,以清末民初最盛——彼时村中有曲窑一百多座,几乎家家做曲,“时各地商贾竞购,挑担脚夫辑岭头耳”。时光流转,如今村中匠人沿用近乎原始的制曲工艺,保持着这门手艺的活力。此地图以写意的方式大致标识出了筱村地区乌衣红曲的生产分布。
徐岙底是浙江南部泰顺县的一个传统村落。泰顺库村吴氏先祖吴畦公的后裔于宋端平三年(1236年)迁居此地,已经在此生息和繁衍了八百年。徐岙底具有深厚的文化积淀,拥有乌衣红曲、提线木偶、禳神节三项省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村落形态小而完整,卵石巷道蜿蜒,民居保存完好,古朴自然,多为清代木构建筑或近代夯土建筑。目前,大部分村民已外迁,搬入新居,村内仅剩十余位老人。由于村子离镇上不远,居住在镇里的村民仍会不时回村耕作,其传统生产生活场景和乡土文化保存至今。
2018年,泰顺县人民政府与乡村运营商墟里签署整村运营协议。此项目依托徐岙底传统村落进行规划设计和运营,将分期建设墟里乡舍、乡土餐厅、自然教育基地、供销社、博物馆等,并深度开发老村。基于对我们之前工作的了解,墟里邀请我的团队入驻徐岙底村,开展了为期一年的乡土文化挖掘和展陈工作,包括但不限于乌衣红曲等非遗项目的考现、筱村童谣的影像记录、契约文书的搜集整理、“方志小说”的在地创作等。
徐岙底提线木偶,方圆木偶造型工艺有限公司、季天渊木偶艺术工作室制作,徐岙底村红粬展馆,2019
泰顺素有“木偶戏之乡”的称号,当地木偶戏表演多用方言传唱,其朴实风趣、浅显易懂的语言风格易于被观众接受,因而与乡民的生活紧密联结。每逢重大节日或祭祀庆典,乡民都会聚集在徐岙底宗祠内观看木偶戏表演。
这是一件“方志小说”驻村作品。作者用视频记录了村民讲述的对村子历史的回忆,这种回忆因村民的日渐离去而无法再现,也因此被逐渐遗忘。
2019年7月8日(农历六月初六),正值当地传统节日禳神节,由浙江省古建筑设计研究院和多相建筑设计改造、当地工匠修建的红粬展馆竣工,“红地起乌衣——红粬主题展”也正式开幕。展览的名称来自乌衣红曲制作过程中米饭颜色的变化:在制作乌衣红曲的六七天时间里,米饭的颜色会如天边的光影,由白色变为红色再变为灰白,继而过渡到红色,最后转为黑色,这一过程被称为“红地起乌衣”。展览从内容到形式都以当地村民为主要受众,同时服务于外来观光客。
展场在一座修缮过的民居里,有别于大家常见的白盒子空间。自觉有趣的是,我把展览前言的标题命名为“走出展馆”——我的意思是,把“展览”的外延拓展到一定范围内的乡村场域,即从一个自然村到行政村,甚至到镇。这里面既有“生态博物馆”的概念,又对应了三年前我在贵州茅贡尝试实践的“乡镇建设”。有了贵州的经验,在介入徐岙底工作伊始,我就特别关注这个村子与其他村子的关系,尤其是跟乡镇的(地理)关系。我倾向于做“村-镇”的整体思考。我的某些工作也许一直会固定在一个乡镇的范围内,而徐岙底村提供了这种可能。
影片记录了钟永丰、小河对民间童谣的收集整理过程,以及他们合作创作音乐作品的出发点、思考点和对未来创作的整体规划。“寻谣计划”是一个以全国地域为目标,对不同文化区域的古老童谣进行挖掘与编曲的音乐计划,创作者试图让古老童谣既保留淳朴的风韵,同时又与当代前卫风格融合发酵。
本片以手艺人吴建云与儿子吴思敏的访谈为主线,来勾勒吴思敏的成长历程;画面为红曲制作流程,作为副线。主副线互为依托,试图揭示父子间的情感关系,以及红曲与手艺人及其家庭的关系。
很快,我们有了在城市展览的机会。2019年10月16日,徐岙底项目作为“中国艺术乡村建设展”精选的全国七个乡建项目之一,受邀在深圳展出,得以与更多的观众见面。相较于“红地起乌衣——红粬主题展”,深圳的展览增加了钟永丰×小河的“寻谣计划”、刘庆元的乡村木刻、杨希整理的徐岙底植物图谱、马仕睿的概念手册设计,以及吾方建筑科技HXP主持的徐岙底村首座“被动房”改造项目。由于内容的增加,原先专注于红曲主题的展览名称显得不太合适了,但彼时的内容又不足以形成一个全新的展览框架,因此我把在深圳的徐岙底展览命名为“徐岙底札记”。
在乡村工作,必须有一个相当长的时间保障。我不喜欢做很短很急的乡建项目,那会只有项目,没有乡建。我喜欢长时间的深耕,只有时间才能教会你如何工作,如何更好地服务地方。正因如此,不同时期的展览也随着调研和文化梳理工作的深入而呈现出不断“生长”的面貌。
[2] 考现学发轫于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后指对现代生活现象的关注,或说是从多样视角对当代城市生活方式与风格民俗进行的研究。它采用的是一种基于精细的观察、记录并分析城市景观及人的生活方式变迁的方法,以此来洞察当下之世界。乡村考现学是笔者的“发明”,意指把乡村作为考现学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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